
21世纪20年代球员求职图鉴:奔波、抉择,过期等于不值钱
撰文|肖千平
编辑|张钦
一年一度冬季招聘大会
一年当中最忙碌的一个月,李朗总喜欢站在高处——比如球场旁的主席台——观察他的客户,那些正在参加试训的球员们。他是足球经纪人,手头同时服务三、四十个球员,“这还不算多。”
合同到期的球员。球队在上赛季解散的球员。年纪渐长离开青少年梯队的球员。想踢上职业赛事的球员。他把这些球员推荐到不同的队伍参加试训。
每年农历新年前后,谋求一份新工作的球员从不同地市出发,前往广东佛山、云南昆明、海南海口或更多气候温和的城市。这些地方有最集中最高效的招聘会会场:国内各级球队抵达这些城市冬训,分布在草坪密集的足球训练基地。球队和球队间可能只隔着稀疏的铁丝网。
在国内联赛,一年中另一个转会窗口夏窗,则因为球队磨合相对稳定,且没有新球队,留给国内球员的位置远不及冬窗。
来试训的球员大多活跃在中甲、中乙(第二、三级)联赛,至于更高一级的中超联赛,新援人选往往开窗前就敲定或基本谈妥,有时转会窗口一开球队就宣布某名球员加入。靠试训通向中超球队的道路肉眼可见地狭窄。
球员们挤进陌生的球队行列,开始新一轮试训。少数情况下,他们站上草坪时还没来得及换上颜色统一的训练服,让草坪显得更拥挤也更杂乱了一些。
他们来到这里,付费接受潜在雇佣方的考核。试训费用通常是 300 – 350 元一天,包含试训期间的食宿,不报销路费。最幸运的情况下,球员很快找到那支接纳自己、自己也愿意加入的队伍,迅速定下未来至少半年内的去向,于是能把开支降到最低,甚至试训费用也得到球队“豁免”。
节选自一支中甲球队试训公告
更普遍的情形是,一趟奔波下来,球员没有找到适合自己的球队,得马上转场。去另一块草坪、另一个基地、另一个城市,乃至另一个省份。他们中的一部分人顶着春运前后车票售罄的压力和高涨的机票票价,拖着大尺寸行李箱,在几个南方省份间辗转,一遍遍把自己投进球队教练、经理和更多人的视线里。
一个球员粗略算了算过去一个冬窗花在找队、试训上的钱:接近一万块。约等于他新签的合同里两个月的工资。
大费周章因为机会紧缺,以中甲球队为例,在冬窗即第一个转会窗,俱乐部报名大名单要包括原有的队员、3 个外援(含港澳台),以及 5 个 U21 球员的位置,“剩不下多少给外来的人”。
对于新加入球队跟训的球员,体测和力量练习像一般招聘里的笔试面试,考察个人基本功 ;踢比赛就像群面,甚至是七嘴八舌的无领导小组环节。要尽可能抓住一切机会展示自己。
非要说和一般的招聘有什么最显著差别,其中之一大概是在转会窗口的严格时限里,“海投”战术没有用,一个球员想要大量参与试训几乎不可能。
中超、中甲、中乙三级联赛的冬季转会窗口从 30 天到两个月不等,一次试训花掉 4-7 天甚至更长。一个球员在冬窗能试训 5、6 支球队就是极限。“超过 3 支,其实也就没什么意义,太疲劳了。”
重复的动作、和陌生球队的碰撞磨合一点点消耗耐心,留下酸痛的肌肉。省略掉各种兜兜转转的细节,试训被提炼成仅剩一个步骤——“去一个队就打两场比赛,行就留下,不行就走。”
然而即便通过试训,到真正和球队完成签约,中间还有惊险一跃。那是李朗和经纪人同行感到最棘手的情况之一:球队答应了要这个球员,又迟迟不签合同。
离关窗节点越近,球员选择越少,且不敢轻易离开球队。“拖延的过程就是压价的过程。”李朗解释。“可能开始聊的价钱是两万,临近关窗给的合同就是一万二,球员已经没得选,只能签。”
只能签。如果错过了这个转会窗口,至少半年踢不上比赛。失去这项收入来源还不是最要紧的问题,关键是下一个窗口到来时简历上会出现一段尴尬的空白,需要额外费心力证明自己拥有匹配职业联赛的能力。别提 gap year(间隔年),职业足球世界好像连半个 gap season(间隔赛季)都难以忍受。
应聘者,那些新来的球员们,需要不断学着揣测用人方的需求,掂量自己手头的筹码。这些筹码有时候直观体现在简历里。一位从业者总结给球员做简历的思路,“最好有国字号队伍集训的照片,就算没有上场,也要至少放一张穿着国家队队服的照片。”年纪再大一些,放近三年的数据就好,“没人再看未成年时候的荣誉。”
再看看这些筹码能够换来什么。“我就想争取上场时间。”一个球员讲到自己的需求,又生怕要得太多。“就像找工作一样,你需要什么、想要什么,再看别人愿不愿意给。”
很多时候,在草坪上完成指定动作或投身一场比赛,已经是这场限时限量的招聘里最轻松的环节了。
为了一份完美 offer
一个冬窗下来,时间的紧迫和奔波的劳累会把一些诱惑格外放大。比如“落地签”,意思很直白,来了就能签合同。这就能快刀斩乱麻解决眼下的求职问题,还不用花更多钱。
这种诱惑落到过球员林易眼前:熟悉的前辈介绍了球队,落地签。他于是顶着春节后的昂贵机票,奔赴某个远离市区的足球基地。真正的训练没开始,合同也没影儿,他在新球队的联系人向他索要试训费,价格是一天 300 元。
“不是说‘落地签’吗?”他和对方争辩,没有得到结果。第二天一大早,他花了足足一小时,终于在那处偏远的基地打到一辆车,目的地是最近的高铁站,头也不回地逃离。
他本以为这一趟就能结束整个冬天的奔波。为了这次冬窗求职林易早早开始准备,开窗前就和一支球队合练。他 2 次飞到云南,在广东佛山共呆了 23 天,接触过 3 支以上球队。但直到从偏远的基地逃离,他还没有签下合同。
有限的冬窗时长被农历新年分成几个段落,春节前,春节后,以及关窗前。要把努力结果最大化,就要合理分配时间和精力,在短暂时间里筛选出更好更合适的球队。
“(试训)刚开始时总是心气高一点。”林易说。窗口刚开,大家一上来都希望接触中甲球队。
承接了多支冬训球队的威斯汀足球基地训练场,分散在佛山三水区芦苞镇。
这个冬窗他跑的第一场“招聘会”在佛山,接近拿到第一份中甲球队的“offer”(签约邀请),最后却犹豫了。理由是担忧球队的经济状况和稳定性,“酒店很老旧,吃的也一般。”——窗口时间宽裕时,容得下球员衡量比较各支球队。
没关系,在佛山市三水地区,各支的冬训球队挨得很近,打辆车就能换家酒店,到一支新球队报到,进入新一轮考核。
然而之后遇到的情况却近乎黑色幽默:每去一支球队,经济状况似乎都比上一支更差。他试训的最后一支中甲球队,到了吃饭时间,食堂工作人员端上一碟番茄炒蛋盖饭。完全吃不饱,只好晚上出去觅食,囫囵吞下广东肠粉。
他们很容易在基地附近遇到熟人,过去的队友或对手。大家在休息时约定聚餐。“坐下来一聊,其他人的合同都已经定了。”
2025赛季第一个转会窗(即“冬窗”)的时间分布
心理预期随着关窗时间的迫近一步步降低。中超联赛最早关窗,紧跟着是中甲,最后是中乙。中甲关窗是心态转变的重要节点:从最开始只看中超、中甲,到现在有中乙也好,至少简历不会出现叫人难以忍受的空白。
精力在一次次换乘中消磨,林易最后加入了年前就接触过,当时没太考虑的中乙球队。签下合同时,距离中乙关窗只剩下两天。
没有什么完美 offer 可言。一个冬窗的试训下来,幸运走到签合同环节,合同递到面前时,他们已经无暇顾及更多。很多球员说自己拿到合同只看两条信息,薪资和合同年限,“别的都不太重要”。六七页纸,不到十分钟就能签完。
签约那一天,林易和新队友在办公室走廊排着队,等待自己被喊到名字。 真正签名前,他短暂挣扎了一下,试图谈一个更高的价格,对方没有答应,理由是林易已经比同龄球员拿了更高的薪水。
结束了 50 多天的辗转、竞争、被考核,他们心里松一口气,但没有更多庆祝。——“想啥呢,第二天还接着练。”
“我只信任内推”
上一个冬训阶段,截至各级联赛窗口关闭,有 5 家中甲、11 家中乙球队发布了试训公告,附上联系邮箱,在中超,这个数字是0。
“我不相信邮箱。”“会有人看邮箱吗?”生活在 21 世纪 20 年代,球员们对邮箱投递简历普遍流露出不信任,这是他们过去将近或超过 20 年身处足球行业得出的判断,并随着年纪增长演变得更加颠扑不破。
“以前有队友用邮箱投过简历,被选上了。”一个球员说,“但那是年纪还小,还是梯队。”
在职业足球的范畴,靠毛遂自荐横空出世成为一种传说。中乙再往下,半职业级别的中冠联赛,一支球队的工作人员形容队里邮箱“爆满”,“收到了一两百封简历”。
没有什么公开的、类似 BOSS 直聘的求职软件或平台。但他们经历的招聘过程更符合字面意义上的 “ BOSS 直聘 ”,直接由教练、经理或投资人等话事人决定去留。
他们更相信人和人之间的联系,联系的具体表现之一是朋友圈好友人数。找工作要靠人牵线搭桥,在行业里年限更长、资历更深的人通常被认为更加可靠,比如教练,比如球队里的老大哥。
“教练一说联系了某个俱乐部,我第二天就买票飞过去了。” 许明刚从职业球队的青年梯队出来,没签过经纪人。想要找队试训、求职时,他首先找了自己最熟悉的一任教练。介绍人的身份也在他焦急等待试训结果、等待签约时提供了一些底气,“是教练介绍我过来的,他们应该不会骗我。”
他是幸运的一个,顺利通过试训、签下合同。这种信任偶尔也有落空的时候,比如林易得“落地签”。
当人的作用在求职过程中尤其突出时,“打听”就成为一项重要乃至必备技能。球员们学会灵活地开拓新的信息渠道,打听的对象覆盖范畴极广,“之前的队友、从一些队离开的前队友,都能问。”——问空缺的位置、问要不要U21球员、问发不发得出工资。
人和人之间的紧密联系甚至能削弱竞争的紧张,即便球员们可能在同一个队里竞争同一个位置。他们没那么避讳彼此间打照面,甚至是共处一室的室友,训练空闲时一起讨论待过的球队、试训过的球队情况,分享一手情报。
很快,他们会发现自己基本认识和自己同龄的一圈球员,彼此当过对手,一起试训过,或者一块踢过野球。“六人定律”持续发挥作用,人和人联系的网络进一步编织,变得更加紧密。试训公告上的邮箱注定被晾在一旁。
站在“雇佣方”的角度,这张网络同样有效。一位球队教练总结自己通过试训选人的最后一道关卡,“打电话跟他以前的教练和队伍打听,问这个人会不会酗酒。”
新的未知
“林易说你要采访我,我说我不是个好的职业球员,没有那种职业的信念。”刘哥说这么说。他是林易在新球队的新室友,本来已经打算不再拿踢球当职业。
今年冬窗结束前,刘哥在老家找好了实习单位,去中学做体育老师。实习期工资就比不少中乙球员要高。但关窗最后两天,他误打误撞签下新一年职业合同,索性再踢一年。
他的足球生涯开启得有些随意,代表校队踢比赛被选中,进了中超梯队里。“小时候会觉得从 U15、U17一路升上去,自然会上一线队。但不是那么回事。”
假设靠足球“踢出来”指的是能进入三级职业联赛,职业队梯队、各足球学校每年培养的球员“踢出来”的总是少数。如果把标准提高到保证上场时间甚至坐稳首发位置,这个概率还会进一步下降。
继续挑战职业赛场,在没有成为转会市场里炙手可热的选项前,他们始终要经历一遍又一遍考核。不止是试训,还有踢的每一场比赛。
正在训练的球员们,图源:Pinterest
如果最开始没选踢球,也要这样一次次被打量、被讨价还价吗?他们不太确定。问起身边同龄人的求职状况,他们普遍感到模糊。联系太少了,一年到头可能就过年或休假见上发小几次,短暂的见面时间里有更多重要事情要聊。只是大概知道“外面找工作也不容易”,或许得到一点隐约的安慰。求职是个人的功课。
有一些方面是共通的,比如文凭和证书的作用。他们拥有一些额外的升学通道,比如靠在一些比赛拿下名次,拿到运动员等级证书,获得保送或者参加体育单招的资格,或许能够借此进入不错的大学、拿到学位。红色印章和硬壳子包着的铜版纸能够给人多一些底气。
试训一路过关斩将,窗口期结束,新的副本马上开启。到了一支新球队,还要面临磨合,努力争取上场机会。另一些没抓住窗口签下合同的球员,去踢中冠、去上学,或者去做青训教练。
试训把足球的随机性浓缩到几十天,每年上演。时间和判断力的博弈、人情和实力和运气共同发挥作用,多的是没法把握的事情。
被考核的球员们没法保证驾驭这种随机,有限的能做的事情之一是不断认识自己。判断自己想去哪里,判断自己能去哪里,最后接受自己实际身处哪里。
刘哥承认自己刚出来找工作、找球队时会感到惶恐,从小到大没离开过培养自己的队伍,这次好像突然被抛到外面。惶恐过后,面临一次次选拔、考核和没降临到自己头上的机会,找工作的过程里,刘哥慢慢弄清楚自己想要什么。“我还是比较喜欢平静的生活。”
他最近努力的方向之一是入党。要入党,要在规定年限里考下教师资格证,得到一份“有编制的”、稳定的工作,和他的许多同龄人一样。2024 年,报名并通过国家公务员考试资格审查的人数是 303.3 万,比上一年多了 43 万,再破十年来新高。
每过一年都有熟悉的队友离开球场,寻找更适合自己的副本。球员的职业生涯比其他一些职业要短,“ 35 岁危机”来得更迫切,总要早早筹备。
他们和更多同龄人一起流向社会,试图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,像面对草坪上一支支陌生的球队。今年六月,按照统计局的数据,高校毕业生人数达到 1222 万,他们新鲜流进人才市场,等待审阅和拣选。预测里,距离这个数字达到最高峰还要 13 年。
(文内李朗、林易、许明、刘哥等为化名)